【原文编者按】自问世以来,《红楼梦》的研究就一直没有断过。《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取得了较为普遍的共识,但版本问题却历来争论不休。前不久,在台北大学文学院的“白先勇人文讲座”中,一直致力于推广传统文化,同时作为《红楼梦》忠实读者的白先勇老师,就《红楼梦》的艺术成就和版本问题,做了精彩的演讲。
历来一种较为流行的红学观点认为:“庚辰本”才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著,拥有一百二十回的“程乙本”的后四十回为高鹗续编,并非曹雪芹原作。然而在仔细比较了这两个版本之后,白先勇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庚辰本”在人物塑造方面的诸多矛盾,恐怕是抄书者做了不少手脚的结果;而“程乙本”后四十回在文字丰采、艺术价值上面并没有明显的逊色于前八十回,甚至出现了不少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亮点,在没有明确证据证明的情况下,就姑且相信是曹雪芹的原作吧。
在演讲结尾,白先勇对自己的观点做了总结:“张爱玲极不喜欢后四十回,她曾说一生中最感遗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只写到八十回没有写完。而我感到我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够读到程伟元和高鹗整理出来的一百二十回全本《红楼梦》。”
白先勇:游大观园
2014年春季,台大文学院由趋势科技文教基金赞助的“白先勇人文讲座”开课,种种因缘巧合,这次轮到我担任讲座教授。自从1994年我在加州大学提前退休后,二十年来,虽然曾在多所大学演讲,参加讲座,但从未全程授课。教书对我来说,责任重大,必须全心投入,全力以赴,所以不敢轻易答应。此次面对台大 “白先勇人文讲座”,不免亦有所踌躇。张淑香教授劝我道:“你应该在台大教《红楼梦》。”她说现在大学生很少有耐心看大部头的经典作品了,这对学生的人文教育有很大的影响。她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的心思,“五四”以来,我们的教育政策一向重理工轻人文,尤其偏废中国传统文化课程,造成学生文化认同混淆,人文素养低落,后遗症甚大。
近年来,我致力推广昆曲,替北大、香港中大、台大设立昆曲讲座,就是希望这些龙头大学的青年学子有机会欣赏到昆曲之美,希望他们重新亲近我们的传统文化。我在美国加州大学也曾教过多次《红楼梦》,但回到母校教授自己的学弟学妹,心情到底不同。至少选我课的同学,有机会跟着我,把这本旷世经典从头细读一遍,希望通过这部古典文学杰作,同学们也会对我们的传统文化,有所感悟,受到启发。
《红楼梦》的艺术成就
《红楼梦》本来就应该是大学人文教育必读的一本文学经典:首先,《红楼梦》是中国文学最伟大的小说,如果说文学是一个民族心灵最深刻的投射,那么《红楼梦》在我们民族心灵构成中,应该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19世纪以前,放眼世界各国的小说,似乎还没有一部能超越过《红楼梦》,即使在21世纪,在我阅读的范围内,要我选择五本世界最杰出的小说,我一定会包括《红楼梦》,可能还列在很前面。
《红楼梦》是一本天书,有解说不尽的玄机,有探索不完的秘密。自从两百多年前《红楼梦》问世以来,关于这本书的研究、批评、考据、索隐,林林总总,汗牛充栋,兴起所谓“红学”、“曹学”,各种理论、学派应运而生,一时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至今方兴未艾,大概没有一本文学作品,会引起这么多人如此热切的关注与投入。但《红楼梦》一书内容何其复杂丰富,其版本、作者又问题多多,任何一家之言,恐怕都难下断论。
我在台大开设《红楼梦》导读课程,正本清源,把这部文学经典完全当作小说来导读,侧重解析《红楼梦》的小说艺术:神话架构、人物塑造、文字风格、叙事手法、观点运用、对话技巧、象征隐喻、平行对比、千里伏笔,检视《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如何将各种构成小说的元素发挥到极致。曹雪芹是不世出的天才,他生在18世纪的乾隆时代,那正是中国文化由盛入衰的关键时期,曹雪芹继承了中国文学诗词歌赋、小说戏剧的大传统,但他在《红楼梦》中却能样样推陈出新,以他艺术家的极度敏感,谱下对大时代的兴衰、大传统的式微,人世无可挽转的枯荣无常,人生命运无法料测的变幻起伏,一阕史诗式、千古绝唱的挽歌。
曹雪芹造像 立轴 设色纸本 王子武/绘
19、20世纪西方小说的新形式,层出不穷,万花竞艳,但仔细观察,这些现代小说技巧,在《红楼梦》中其实大都具体而微。《红楼梦》在小说艺术的成就上,远远超过它的时代,而且是永恒的。例如现代小说非常讲究的叙事观点之运用,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的是全知观点,但作者是隐形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完全脱离了中国小说的说书传统,亦没有18、19世纪一些西方小说作者现身干预说教,作者对于叙事观点的转换,灵活应用,因时制宜。
例如大观园的呈现:大观园是《红楼梦》最主要的场景,如何介绍这些主景?我们读者第一次游大观园是跟贾政进去的。第17回大观园落成,贾政率领众清客以及宝玉,到园内巡视题咏,因此大观园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随着贾政的视角而涌现,贾政是《红楼梦》中儒家系统宗法社会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观园是为了元妃省亲而建造的园林场所,是皇妃女儿的省亲别墅、家庭聚会的地方。功能意义完全合乎儒家伦理的社会性,因此,贾政视角的大观园是写实的、静态的,我们读者这时看到的大观园就如同一幅中规中矩的工笔画。
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我们第二次再游大观园的时候,导游换成了刘姥姥,从刘姥姥的观点看出去,大观园立刻完全换了一幅景象。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由于刘姥姥的出现,大观园似乎突然百花齐放,蜂飞蝶舞,热闹起来。刘姥姥是个乡下老妪,她眼中看到的大观园,无一处不新奇,大观园变成了游乐园,如同哈哈镜中折射出来的夸大了数倍的景物。“刘姥姥进大观园”,我们跟着这位“乡巴佬”游览,也看尽了园中的奇花异草,但刘姥姥这个人物远不止于一位乡下老妪,在某种意义上,她可以说是一个土地神祇——中国民间传说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机带进了大观园,使得大观园的贵族居民个个喜上眉梢,笑声不绝。
刘姥姥把“省亲别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宝殿”,事实上大观园的设计本来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只是太虚幻境中时间是停顿的,所以草木长春,而人间的 “太虚幻境”大观园中时间不停运转,春去秋来,大观园最后终于倾颓,百花凋谢。利用不同的叙事观点,巧妙地把大观园多层次的意义,一一展现出来,这是《红楼梦》的“现代性”之一。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红楼梦》的中心主题是贾府的兴衰,也就是大观园的枯荣,最后指向人世的沧桑、无常,“浮生若梦”的佛道思想。大观园鼎盛的一刻在第40回,贾太君两宴大观园的家宴上,刘姥姥这位土地神仙把人间欢乐带进了贾府,她在宴会上把贾府上下逗得欢天喜地,乐得人仰马翻,那一段描写各人的笑态,是《红楼梦》最精彩的片段,整个大观园都充满了太平盛世的笑声。第108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此时贾府已被抄家,黛玉泪尽人亡,贾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贾母为了补偿宝钗仓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宝钗举行一场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怀心思,强颜欢笑,鼓不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