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提起《山海经》,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书中记载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怪物,如人首蛇身的烛龙、九个脑袋的相柳、九条尾巴的狐狸、六足四翼混沌无面目的帝江等等,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山海经》无疑是一本充满胡言乱语、笼罩着神秘光环的怪物志、妖兽谱,没人把它当正经书看待。
但是,与其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内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海经》这本书的形式却又极为严谨刻板,极富条理性,尤其是其中的《山经》部分。《山经》按照山脉的走向,依次记载了数百座山的位置、名称,这些山显然是实有的山,而非出于杜撰。对于每一座山,又一一记载这座山上生长着什么样的草木,栖息着什么样的鸟兽,埋藏着什么样的金石矿藏。不仅如此,它还对这些草木、鸟兽、金石的形态和功用一一加以说明:对于每一种植物,说明它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长什么样的叶子,叫什么名字,有什么样的药效;对于每一种动物,则对其脑袋、身体、尾巴、脚爪、叫声等等一一加以描述,还说明它可以用来治什么病……整部书,记述有条不紊、头头是道,根本不像是胡编乱造的怪物志或东拼西凑的异闻录,而更像是一部精心组织的旨在记载各种自然资源的山川博物志。
人类生活离不开大地上的各种资源,草木鸟兽、金石矿物皆为生活日用所必需,所以人类肯定很早就对其居住的土地上各种资源进行观察和记录了,因此,就有了全面记录自然现象和自然资源的博物志。要说明《山海经》的博物志性质,我们不妨把《山海经》的内容分门别类,并与一些早期的博物志著作比较一下。
晋代张华(232-300)的《博物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本以“博物志”命名的书,按其目录,其内容包括地、山、水、五方人民、物产、外国、异人、异俗、异产(异物)、异兽、异鸟、异鱼、异草木、物性、物类、药物、药性……古罗马老普利尼(23-79)《博物志》(又译《自然史》)的卷目也差不多,包括天文志(含气象志)、地理志、人种志、生理学、动物志(兽、蛇、鱼、鸟、虫)、植物志(农作物、园艺植物)、药用植物、医药学、巫术魔法、矿物学(金、银、铜、大理石、各种宝石)……两者尽管篇幅相去甚远,但内容大致都可以分为天文(占星术)、山川(地理学)、族类(人种学)、鸟兽(动物学)、草木(植物学)、金石(矿物学)、本草(药物学)、怪物(妖怪学)之属。
这些内容无一不见于《山海经》中:书中记载的羲和生十日、常羲生十二月、东西方各有七座日月出入之山等等反映的是原始历法制度,属于天文学;书中记录了众多的山、川、海、泽,属于地理学;书中记录了数十个形象怪异的海外方国,属于人种学;书中记录了数百种鸟兽、鱼鳖、草木、玉石金属丹砂之类,分别属于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书中一一说明这些草木、鸟兽、金石的药效,属于药物学;书中记录了众多会给世间带来洪水、干旱、瘟疫、死亡的怪兽和鬼神,属于妖怪学。总之,后世博物志和百科类书中的内容,大都能在《山海经》中找到。只是因为《山海经》的时代,还没有确立分门别类的知识体系,因此,书中没有像后来的博物志那样把内容按照知识部门分门别类地进行编排,而是按照事物固有的空间框架进行组织,即按照物产的所在地一一进行记载描述。可以说,《山海经》就是一部原始的博物志,是中国博物学的源头。
这本书整齐严谨且一以贯之的叙述形式,对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种事物的形态和功用按部就班地进行记述,表明它根本不是像一般人所想当然地认为的那样,是一部荒诞怪异、漫无章法的志怪杂俎,而是一部有组织、有设计、基于“科学的”实地调查的地理博物志。它甚至比张华《博物志》、普利尼《博物志》之类庞大的博物类书更“科学”,因为后者广收博采,往往充斥着一些道听途说的、甚至纯属想象的奇谈怪论、异域传闻。然而,既然说《山海经》是一部“科学的博物志”,书中何以又会充斥着众多莫可究诘的妖兽怪物呢?诸如“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
实际上,《山海经》,尤其是《山经》所载的“怪物”,原本并非怪物,而只是一些现在或许仍然司空见惯的平凡之物,我们感到“怪”,并不是因为它记载的东西怪,而是它记载这些东西的方式或话语很怪异。比如说,《南山经》中说,柢山上有一种叫“鯥”的鱼,“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肋)下,其音如留牛”,此兽的身体长得像牛,却长着一条蛇尾巴,还长着双翼,不伦不类,委实古怪。明明是一种鱼,却住在山上,而且还能死而复生,如此行径,不是怪物而何?实际上,这个“怪物”不是别的,就是我们今天仍经常能够看到的穿山甲。穿山甲尽管居住在山上,但它周身长满鳞片,看起来确实像鱼,所以《山经》把它归为鱼类;它的尾巴长而尖,又长着鳞片,所以《山经》比作蛇;有些穿山甲两肋下长有毛,看起来像长着翅膀;至于说它“其状如牛”,也只是大致形容其体型而已;穿山甲是一种冬眠动物,所以说它“冬死夏生”。书中还说“食之无肿疾”,就是说吃它的肉可以消肿,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穿山甲的药效,说它“通经脉,下乳汁,消痈肿,排脓血”,也说它具有消肿化瘀的功效,可见对穿山甲药效的认识,从《山海经》到《本草纲目》一脉相承。直到今天,穿山甲还被中医用为药物,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穿山甲成为濒危物种。
《山海经》成书的战国时代,尚没有形成像林奈分类法那样的一套对物种进行命名、描述的博物学术语,更没有照相术可以方便地给动物形象写真,所以,博物家们要记述一种动物,只有用比喻的方式,对动物身体的各部分分别进行比拟和描述,说明它的脑袋像谁、身子像谁、尾巴像谁……其实,我们平时也是这样向人解释一种陌生动物的。我们完全可以用《山经》的方式,把一种常见的动物,比如说猫,“变成”可怕的怪物:有兽焉,其状如虎,蛇尾豹文,其鸣如婴儿,其名自叫,其名曰猫,饲之可以辟鼠。
总之,《山海经》本非妖兽谱,也非志怪书,而是一部古老的科学博物志。山中本无怪,造物主不会创造怪物,创造怪物的不是自然造化,而是人类的文化,正是岁月变迁所导致的文化和知识传统的断裂,才把古人眼里原本平凡的事物,变成了我们眼中的怪物。